琴师与将军
By 朝辞
琴师最近有些烦心事,看得出来,在电台弹琴时都不怎么认真,思绪总会飘开,想些什么以至于手底下按着琴键的手总会不自觉的弹成g小调叙事曲。为此,电台领导颇有微词,但碍于他是战后红极一时的钢琴师,也没有多说什么。
可是琴师对此很苦恼,他是个专心的人,眼里容不下任何失误。他很想改,但是找不出原因。
下班后他总会去以前的隔离墙脚下——现在是霍姆斯基太太的面包店——买些果酱和一整块面包,有时带回家,有时就在橱窗边就着咖啡,看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解决掉它。霍姆斯基太太一直认为他是个没什么积蓄的年轻人,所以总是给他一些小优惠——有时是一杯热红茶,有时是一小块腊肠。琴师也乐于接受这些小优惠,不过临走之前会在面包店进门的小橱柜那里放上自己的“小惊喜”,有时是自己演出的门票,有时是一盘霍姆斯基太太很喜欢但很久都买不到的黑胶唱片。这一来二去就渐渐熟悉了。但尽管霍姆斯基太太已经知道琴师的真实身份,却还是总会给他留下烘烤的最好的那块面包,或者是刚刚试验成功的甜品给他品尝。
琴师昨天晚上没睡好,惊醒了三四次。“该死的战争后遗症。”琴师瞪着睡意全无的眼睛躺在床上骂着,看着太阳从木地板的第三个横隔慢慢移动到窗下。然后,起床,洗漱,早饭,出门上班。
无聊至极。他想。
出门的时候他有些着急,打算随便抽件大衣就准备出门。可当他看见那件熟悉的深蓝色呢子大衣时,还是停顿了一下,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。“该死。”他拍了拍脑袋,胳膊移了移,拿了旁边的那件风衣。
今天太阳很棒。他想。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夏天......他想起来一些事,原本翘起的嘴角慢慢降了下来,又恢复到原本绅士但冷漠的表情。这个表情被电台的女同事们嘲笑了很多次,说他是性无能,要不然就是同性恋,要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多好女孩追求都爱答不理?可琴师似乎从来不在乎这些,依旧摆着这样的表情上班下班。
斯坦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,他正在靠着引擎抽烟,见琴师下来,猛嘬一口然后扔掉了烟。“东西带了吗?”斯坦点点头。“都带了啊,花,面包,还有你上次要的果酱。”“上车吧。”他点点头。把大衣扔进车里。随后打了个寒颤。尽管已经是四月的阳光明媚的天气,波兰的街头依旧被寒风裹挟,只是空气更加清爽。琴师深深吸了口空气,脑海里又有些东西回溯:
“俄国佬在河对面,他们要过来了。”
“你要走了吗?”
“我必须走了,你们很快就可以过上正常生活了...”
短暂的沉默。
“你会去哪里,我又该去哪里找你?”
“我会来找你的。”他用手势制止了琴师,转身欲走。
琴师看着他的背影在楼梯间的灰尘中渐渐消失,皮靴踩在腐朽的木板上吱吱作响。突然声音消失了,紧接着是急促的上楼声,穿制服的身影突破灰尘,在琴师面前站定,将手中大衣抛给他。又急匆匆的下楼了去。
......
“不过说真的,你干嘛不找个姑娘过日子呢?你也不小了,追求你的女孩又那么多,我看啊,前两天约你吃饭的那个,金头发的那个姑娘就挺不错的,叫什么,什么丽塔来着?”斯坦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开着车,“钱不够?我帮你包了?我跟你讲联盟路上新开那家饭馆可火了,多萝西知道不?就那个当时一起在工地干活的傻大个的妹妹,上周结婚了,请的我,我给你讲那个菜好吃的......”
“洛丽塔。”琴师看着车窗外,打断了斯坦的喋喋不休。“不劳烦你操心,还是先想好你这个秃顶自己吧。”
“我......欸这我可不乐意了啊,我就......你说的也是啊。你说我如此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为什么找不到喜欢我的呢?我跟你说我家楼底下那个房东太太,就我上次给你提过的那个,偏偏老爱来我家听我拉小提琴.....你说会不会......”
斯坦依旧喋喋不休着,琴师的思绪却早已飘出车窗。车子已经开出城了,在春天的田野上驰骋,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云彩。很干净,干净的就像那个冬天。“干净的像我走出废墟的那一刻。”他想。
“那个冬天啊...”
当他慌乱之中躲进阁楼的隔间的时候,是真的没想太多,却发现刚好合身。他抱着仅剩的食物哆哆嗦嗦过了一个寒夜。本想着第二天夜里打开,却遇到了他。
鹰。这是琴师第一眼见到他时的印象。一只目光锐利的鹰。
他就那样笔直的,一动不动的如雕塑一样站在那个楼梯拐角的阴影里,与环境融为一体。要不是罐头落在他的脚下,琴师可能到死的都不会发现。
“做什么的?”
“弹琴......”
他走下了楼梯,带着琴师走进另一个房间,里面是一架破旧的钢琴。
“来一段?”
琴师就这样“被”弹了钢琴,刚开始还很压抑...可当他走到一旁坐下的时候,琴师才渐渐舒展起来。
......
后来他经常会来这里,有时会带一些吃的,那是他从本就为数不多的口粮中节省下来的。来的时候会吹口哨,会叫琴师“小犹”,会和他说说最近的战况,也会对纳粹的暴行咬牙切齿。琴师也会给他弹琴,不管弹多久,他总会在一旁安静的听完。
他好久没来了。琴师这天在阁楼里,想着。
“Jew!”熟悉的声音。琴师立马抬起头。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,扔给他一大包东西,打开一看,是一大块面包,和果酱。
“俄国佬在河对面,他们要过来了。”
“你要走了吗?”琴师抬起头,颤声问。
“我必须走了,你们很快就可以过上正常生活了...”
琴师手抖了一下。
短暂的沉默。
“你会去哪里,我又该去哪里找你?”
“我会来找你的。”他用手势制止了琴师,转身欲走。
“慢着。”琴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对着他的背影说。“最后再听我弹一次。好吗?”
他转过身,脸上僵硬的笑了笑。“好啊。”
琴师走到琴旁,坐了下来。手指划过琴键。就像他第一次弹的那样。琴声舒缓,渐渐压倒了他的压抑的气场。他突然不太舒服,看着琴师的脸,觉得心底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,于是站起来走到琴师旁边。“停下!”他轻声喝止。
琴师越弹越快,他呼吸急促起来,慌乱之中想要掏出枪制止住琴师,却摔在了地上,他狼狈的把枪想捡起来,刚弯下腰,一只手便托住了下颌,慢慢抬了起来。
“想干嘛?”其实依旧是嘶哑的声音,可在他听来却是挑逗。
唇间一软,他睁大了眼睛,看见琴师微闭的双眼,和好看的鼻梁。
随即也闭上了眼。
.......
“真是捉弄人啊。”琴师点上一根烟,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残影,阳光从行道树枝桠的缝隙里钻出来,透过车窗斜斜的照在他的大衣和身边的纸袋上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斯坦打开了电台,里面渐渐传出干扰的杂音,夹杂着舒缓的琴声,和女声的唱和。
“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,逐梦之人追逐幻影——”
“我们到了。”斯坦关上车门。
眼前是一片草地。被判刑的德国军官,大多数被草草掩埋在这里。
琴师拿出面包和果酱,坐在草地上。在他面前有一块小木牌。
“William Hosefeld.”
眼泪砸在雨后的草丛里,分不出是雨是泪。
“我也许会去听你的电台。”